长白山的天还没亮透,青灰色的天幕像块冻硬的毡子压在头顶。
林深裹紧老羊皮袄,呼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了霜。
他踩着齐膝深的积雪往山林里走,每一步都轻得像猫——师父说过,雪壳子底下藏的不是暗坑就是冰窟窿,去年张猎户就是踩碎雪壳子掉进冰潭,连尸首都没捞全。
肩上的双筒猎枪蹭过桦树,震落一串雪粒。
这是他十六岁时师父送的成年礼,枪托上还留着师父刻的“守山”二字。
今儿是封山前最后一次巡山,过了小雪,山就得歇冬了。
林深摸了摸腰间的猎刀,刀鞘是用野猪皮裹的,摸起来糙得扎手——那是他第一次独自进山,用这把刀捅死了偷袭的饿狼。
风突然变了方向。
林深脚步一顿,鼻尖动了动。
腥臊味混着松脂香钻进鼻腔,像泡了血的烂鱼。
他皱起眉,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来。
昨儿后半夜起风时还是北风,怎么转成东南了?
东南风卷着潮气往山里灌,这时候该是野兔囤粮、山鸡归巢的时辰,不该有股子血味漫在空气里。
拐过那棵三人合抱的老红松,背阴的沟谷里突然现出一串蹄印。
林深蹲下身子,戴鹿皮手套的手抚过雪面。
西个半圆形的蹄瓣压得深,中间那道裂子还凝着冰碴——是野猪蹄印。
他数了数,七对,其中左边第三只蹄印边缘带血,像被什么利器划开了道口子。
“公猪,左后腿伤了。”
林深嘀咕一句,指尖戳了戳旁边的粪便。
深褐色的粪球还带着热气,沾在手套上的黏液没全冻硬。
伤成这样,按理说该往窝里躲,可这串蹄印却散成了星子,东一个西一个往高坡窜。
他抬头看树冠,最密的那丛松枝断了半截,断口新鲜得能看见白茬——像是有东西撞上去的。
林深站起来,猎枪从肩上滑到臂弯。
他顺着蹄印往前撵,雪地上的腥气越来越浓。
走了百来步,半块帆布带子突然扎进他的靴底。
弯腰捡起来时,他的指节顿了顿——这料子滑溜溜的,不是山民自己纺的粗布,倒像城里供销社卖的尼龙。
带子断口处有牙印,像是被什么动物撕咬过。
“城里人?”
林深喉结动了动。
山外头的人近两年才敢往深山里钻,说是收山货,可上个月老李家二小子还在鹰嘴崖捡着半块上海牌手表,表壳里卡着碎骨头。
他攥紧带子,继续往前挪,雪坡上突然出现几道斜斜的划痕,像是有人滑下去时抓出来的。
“哧——”林深的鹿皮靴尖踢到块凸起的冰碴。
他蹲下身,用猎刀挑开覆盖的新雪,一截红布突然撞进眼睛。
那是件棉袄的袖口,红布面上还沾着黑褐色的血,冻得硬邦邦的,像块结了痂的伤疤。
“人?”
林深的呼吸突然粗重起来。
他伸手去够那截红布,指尖快碰到时又缩了回来——雪底下的动静不对。
他把耳朵贴在雪面上,隐约听见“咚咚”的闷响,像是什么东西在敲冰。
“猪脊岭。”
林深首起腰,额角的汗混着霜花往下淌。
他知道这片沟谷叫猪脊岭,名字是老辈人起的,说底下埋着成百上千头野猪的骸骨。
前年长白镇的王大胆来这儿掏熊窝,下去就没上来,后来有人看见他的蓝布衫挂在崖壁上,衣襟里塞着半拉带毛的人掌。
风又卷起来了,带着股子更浓的腥气。
林深盯着那截红袖口,喉结动了动。
他摸了摸腰间的猎刀,刀把被手心焐得发烫。
按规矩,封山前不该往险处钻,可那红布上的血还没全冻透,指不定里头还活着人。
“师父说过,山不害人,人害山。”
林深嘟囔一句,蹲下来解绑腿。
可手刚碰到麻绳,他又停住了——雪坡下的闷响突然变了,像是有人在喊,又像是野兽在嚎。
他眯起眼往深坑里看,新雪盖着的阴影里,那截红袖口突然晃了晃,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了拽。
林深的后颈又开始发麻。
他抓起那截尼龙带子,转身往回走了两步,又猛地刹住脚。
风里飘来股子甜味,像野蜂蜜混着铁锈——那是人的血味。
他咬了咬牙,把猎枪往肩上一甩,抽出猎刀插进腰带,抬脚就往雪坡下踩。
“咔嚓——”雪壳子在脚下裂开的瞬间,林深听见自己心跳如鼓。
他伸手抓住旁边的松树,低头往下看,深坑底下的雪被扒开了一片,露出黑黢黢的土。
那截红袖口还在,可刚才看到的红布尖儿,这会儿正从土里往外渗血,一滴,两滴,在雪地上洇出个暗红的小月亮。
林深攥紧猎枪,指节发白。
他知道猪脊岭的规矩——老辈人说,这山底下埋着护山的兽灵,动了不该动的东西,就得拿命抵。
可那红布上的血还没冻透,指不定里头真压着个活人。
他深吸一口气,抬腿就要往下跳,可刚抬起脚,身后突然传来“嗷呜”一声——像是狼,又像是熊,混着点人的呜咽,在山谷里撞出层层回响。
林深的动作顿住了。
他回头看向来时的路,风卷着雪粒子劈头盖脸砸下来。
刚才那串野猪蹄印不知什么时候被雪盖住了,只留下一片白。
他摸了摸怀里的猎刀,刀鞘上的野猪皮突然变得冰凉,像是沾了水。
“猪脊岭。”
林深轻声念了一遍,喉咙发紧。
他退后半步,靴底碾碎一块冰碴。
深坑底下的血还在渗,红布袖口被风吹得晃了晃,像只冻僵的手在招手。
他迟疑了片刻,把猎枪往肩上提了提,转身往山外走——封山前最后一次巡山,有些东西,还是等天亮了再看清楚的好。
雪越下越大,林深的脚印很快被盖住了。
山风卷着他的羊皮袄角,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嚎叫,分不清是兽还是人。
那截红袖口还在深坑里晃,红得像团烧不起来的火,在雪地里格外刺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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